辽东的寒,是带着血腥气的刮骨钢刀。
袁崇焕勒住那匹临时从山海关马市换来的杂毛马,马喷出的粗重白气在他脸前翻滚,旋即被凛冽的朔风撕得粉碎。他裹着厚实的靛蓝棉袍,外面套着一件略显陈旧的半身罩甲,甲叶被冻得冰冷刺骨,紧贴肩背。抬眼望去,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雪海冰原。
这里已远离山海关那病弱的喧嚣。天地一片肃杀的白,远处起伏的低矮丘陵被深雪覆盖,如同伏卧的巨兽白骨。没有村庄,没有人烟,只有枯死的灌木虬枝如漆黑利爪刺破雪面,在呼啸的风中凄厉摇晃。风,不再是风,是亿万枚淬过冰霜的针尖,无孔不入地穿刺着包裹在衣甲里的每一寸皮肉。空气干燥得吸一口气,肺腑便如同被砂纸刮过,又冷又辣。冻硬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刺耳的咯吱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剔骨的碎冰上。
一行十余骑便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的活物。山海关派来的向导兵缩在队伍后面,脸几乎全蒙在脏兮兮的破羊皮里,只露出一双被冻得浑浊无光的眼,惊恐地左右逡巡,仿佛雪原深处随时会窜出嗜血的幽灵。孙承宗拨给袁崇焕的两个随行护卫倒是有几分军伍气概,腰板挺直,但紧握缰绳的手关节亦泛出青白,呼出的白气在络腮胡上凝成霜花。程本直脸色煞白,骑在马上缩成可怜的一团,嘴唇冻得乌紫,牙齿抑制不住地磕碰作响。袁崇焕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,背脊挺得如同辽东雪原上那些倔强的胡杨树干,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深衣里的衬袍早已被冷汗浸透后又冻硬,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刀割般的摩擦痛感。
“歇……歇歇脚吧……大人……小人实在……”向导兵终于忍不住,带着哭腔哀求,声音闷在羊皮里,嘶哑无力,“这鬼地方……邪门……走久了,魂儿都能给冻没喽……”
袁崇焕勒马回头,目光扫过程本直发青的脸和向导兵畏缩的眼神。远处地平线模糊不清,铅灰色的天压在头顶,沉甸甸的,压得人心慌。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,细微地痛。他没有说话,下颌绷得死紧,只微微一点头。
队伍找了一处背风的山拗停驻。说是背风,不过是几块凸起的巨大顽石勉强围成半圈,堪堪挡住最凶的那股横风。寒意依旧从每一个缝隙钻进来,像无数冰冷的爬虫啃噬着骨缝。
两个护卫动作利落地砍了些枯死的灌木枝桠,用随身携带的火镰引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。湿重的柴枝噼啪作响,艰难地挣扎着吐出一点可怜的热量和浓烟,瞬间又被寒风撕扯、卷走大半。向导兵和程本直立刻像见了救命稻草,围拢过去,顾不得浓烟熏呛,拼命将几乎冻僵的手伸向那点飘忽的火苗。火焰挣扎着舔舐冰冷潮湿的柴枝,火光映着几张被冻得失了血色、布满疲惫和惊惧的脸。
袁崇焕没有过去。他背对着那点微弱的光亮,站在几块巨石形成的豁口处,远眺风雪茫茫的深处。冰冷的罩甲甲片紧贴胸膛,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。手指僵硬地按在腰间悬着的那柄雁翎刀的鲨鱼皮鞘上。粗糙的质感通过冻得麻木的指尖传来,带着刀锋特有的、能冻结热血的寒意。这就是辽东。
“尸……尸首!”向导兵一声凄厉的变调嘶嚎猛地划破风的呜咽!
袁崇焕霍然转身!
只见向导兵惊恐地指着不远处的雪窝子,浑身筛糠般抖着。方才砍柴的一个护卫已经拔刀戒备地靠近,用刀鞘小心拨开一片厚厚的积雪。
雪沫簌簌落下,露出下方一片被冻得死白僵硬、覆着一层薄薄透明冰壳的扭曲肢体!不止一具!三具……五具……十几具尸体胡乱地叠压在一个不大的凹坑里!身上残留着破烂不堪、结着冰坨的红褐色鸳鸯战袄碎片!尸体姿态僵硬而诡异,有的双臂前伸扑抓状,有的蜷缩如胎儿,有的头颅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,空洞瞪视灰白天空的眼眶里灌满了积雪!肢体大部分被冰雪覆盖掩埋,只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、如同劣质瓷器般的灰青色,不少地方被野兽啃噬过,残露出森白的骨茬和暗褐色的冻肉!
浓重的、被酷寒锁住了的尸腐恶臭混着血腥气,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,在烈风稍歇的间隙猛地探出,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!
“呕——!”程本直只看了一眼,胃里翻江倒海,直接伏在冰冷的雪地上剧烈干呕起来,涕泪横流。
向导兵腿一软,瘫坐在地,牙齿得得作响,眼神涣散,嘴里胡乱地念叨着破碎的呓语:“……京……京观……京观……大金的……京观……”
护卫们也变了脸色,握刀的手更紧了,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死寂雪野。
袁崇焕一步步走过去。靴底碾碎凝实的积雪,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。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封的地狱边缘。他目光如刀,死死钉在那惨白诡异的尸堆上。那些残破的战袄,那扭曲冻结的姿态,那被随意丢弃、如同牲畜屠场边脚料般的死亡方式……冰冷的寒意从脚下刺入骨髓,与内心深处某股岩浆般翻涌的东西激烈冲撞!鼻腔里浓重的血腥尸腐气,比他记忆中任何一场瘟疫的气息都更令人作呕。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,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刀鞘纹理之中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轻微、极其压抑的窸窣声,从那堆惨白尸骸更深处的某个雪窝子里传了出来!
像濒死的虫子挣扎的蠕动!
护卫立刻横刀厉喝:“什么人?!滚出来!”
所有人目光猛地聚焦过去!向导兵吓得连滚带爬躲向一个护卫身后。
声音停了。只有风声。
过了几息,那片被踩踏过的积雪表面,极其微弱地向下凹陷了一下,又极其微弱地拱起一点。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,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。
袁崇焕蹲下身,极其缓慢地伸出手,不顾刺骨的冰冷和污秽,将压在上面一具冻得梆硬的尸身手臂轻轻拨开。
底下蜷缩着的一小团东西,猛地被暴露出来。
是个孩子。
一个顶多八九岁的男童!瘦小得只剩一把骨头。他身上裹着一件极其宽大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袄,脏污的棉絮结着黑冰从无数破洞里钻出。头发凝结成污秽的毡块,露出的半张脸同样灰白僵硬,眼皮紧闭,嘴唇青紫裂开数道渗血的黑口子,鼻翼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地翕动了一下。而他枯柴般的小手里,紧紧攥着一样东西——一块约莫指头长短、已经冻得干硬发黑、边角模糊的……一小块干瘪的肉渣!像是从冻硬的尸体上抠下来的一点风干肉屑。
他似乎感觉到了光线和寒冷空气剧烈的刺激,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,裂开的嘴唇发出一声破碎得如同被风吹断的气音:“……娘……娘……饿……”
这气若游丝的呜咽,像一根烧红的铁钎,狠狠捅进了袁崇焕的心口!远比刚才的“京观”更具冲击力!他维持着蹲下的姿势,定在那里,看着那孩子攥着一小块尸肉喊娘的模样。周围的风似乎停了一瞬,篝火的噼啪声也被彻底吞没。
一直瘫软在地的向导兵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扑过来,死死抱住袁崇焕的腿,几乎是崩溃地嘶嚎:“大人!走!快走啊!晦气!大凶之地!!让大金的‘京观’安歇吧!我们走啊!!”
袁崇焕没有动。他微微闭上眼睛,复又睁开。再看向那孩子时,眼底深处那点因“京观”而翻腾的东西,已被一种更坚硬、更冰冷的决绝彻底取代。他缓缓伸出手,用裹着厚厚布条的手背——那布条早已被雪水和泥污浸透冻硬——极轻、极缓地,碰了碰男童冰冷发青的小脸。那点微乎其微的冰冷触感,却像连接着某种沉重的命运之线。
他突然起身,动作干脆利落。一把解开自己腰间的牛皮水囊塞子——里面的水早已冻成了冰疙瘩。但他毫不在意,将其递给身旁一个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护卫:“给他。”声音低沉平直,听不出情绪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护卫愣了一下,看看那脏污不堪的小孩,又看看袁崇焕平静如渊的侧脸,犹豫着接过。水囊里的冰坨坚硬如石。
袁崇焕却已经转身,大步走回刚才远眺的巨石豁口处。他挺立着,风雪裹挟着浓烈未散的腥腐气再次扑面而来,将他深色的袍角高高扬起,猎猎作响。他沉默地远眺着风雪深处那片天地交接、愈发浓重的铅灰色,那是广宁的方向,更是后金兵锋所指之处。额角方才突突跳动的青筋已然平复,只剩下一片冻结的漠然。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冰冷的刀柄之上,感受着那钢铁与皮革传递来的、唯一的、不容错辨的质感,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程本直好不容易止住干呕,扶着冰冷的石头站起来,看到的就是袁崇焕这如同磐石刻就的背影,孤绝地钉在风雪呼啸的隘口。还有那个护卫,正费力地用刀背一点点凿开冰坨,试图撬出一点冰渣,喂进孩子干裂如同荒漠的嘴唇里。向导兵瘫在雪地里,眼神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,仿佛灵魂已离体远去。
篝火在寒风中痛苦地挣扎几下,终于熄灭。一缕黑烟不甘地升腾而起,旋即被风掐灭,散入冰冷虚无。唯有无尽的雪,簌簌地落下,试图覆盖住这片被死亡标记过的土地,也覆盖住人心深处刚刚被狠狠撕裂开的创口。
风雪似乎更大了些,密集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,如同细小的沙砾。向导兵瘫在雪地里,眼神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,仿佛灵魂已离体远去。那个护卫还在费力地用刀背敲凿水囊里的冰坨,冰屑飞溅,落在男童干裂的嘴唇上,他本能地伸出僵硬的舌头舔舐,发出细微的、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声响。
程本直强压下胃里的翻腾,看着袁崇焕那风雪中凝固如铁的背影,又看看那气息奄奄的孩子,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焦灼。他搓了搓冻得毫无知觉的手,走到袁崇焕身边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:“大人……这孩子……怕是……怕是撑不了多久了……我们……”他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,意思却再明白不过——带着这样一个累赘,在这随时可能遭遇后金游骑的绝地,无异于自寻死路。
袁崇焕没有回头。他的目光依旧钉在风雪肆虐的远方,那片铅灰色的天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。程本直的话像冰冷的针,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。他何尝不知?这茫茫雪原,连他们自己都朝不保夕,如何能救一个濒死的孩童?可方才那孩子攥着尸肉喊“娘”的微弱气音,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耳膜深处,比任何战场上的嘶吼都更令人心悸。
他缓缓抬起手,不是指向远方,而是伸向自己腰间的革囊。动作有些僵硬,手指在冰冷的皮革上摸索着,解开系带。里面除了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瓷瓶。他小心地剥开油纸,拔开木塞,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,冲淡了些许周遭的尸腐气。
是高度烧酒。岭南带来的,原本是御寒壮胆之物。
袁崇焕蹲下身,回到那孩子身边。护卫已经撬下一点冰渣,正试图塞进孩子嘴里。袁崇焕示意护卫让开,他捏开一点瓷瓶口,小心翼翼地倒出几滴粘稠如蜜、辛辣刺鼻的液体在指尖。那液体暴露在空气中,瞬间蒸腾起一丝肉眼可见的白气。他动作极其轻柔地,将那几滴烧酒涂抹在孩子冻得青紫干裂的嘴唇上,又用指腹沾了一点,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他冰冷僵硬的脸颊和额头上。
辛辣的刺激让昏迷中的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,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。一股微弱的、带着酒气的暖意似乎从那一点接触处艰难地扩散开。
“大人!这……”程本直惊疑不定。
“烈酒活血,能吊住一口气。”袁崇焕的声音低沉沙哑,像是在冰面上刮过。他收起瓷瓶,重新裹好,塞回革囊。然后,他解开了自己那件半旧罩甲的系带,在程本直和护卫惊愕的目光中,将冰冷的罩甲脱下。里面是同样单薄的靛蓝棉袍。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件带着体温的罩甲,裹在了蜷缩在冰冷雪地上的孩子身上!动作笨拙却坚定,用系带将孩子连同那件宽大的罩甲紧紧捆缚在自己胸前!
冰冷的甲叶瞬间贴上了他的胸膛,冻得他浑身一激灵,牙齿几乎咬碎。孩子的身体轻飘飘的,几乎没有重量,但那彻骨的寒意却如同冰锥,狠狠扎进他的血肉里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,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。
“大人!不可!”程本直失声惊呼,扑上前想阻止,“您会冻坏的!这冰天雪地……”
“住口!”袁崇焕猛地低喝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,瞬间压下了程本直的劝阻。他重新束紧了自己的棉袍,将那小小的、裹在冰冷罩甲里的身体紧紧护在胸前。孩子微弱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,带着一丝冰冷的酒气和濒死的衰败感。
他不再看任何人,径直走向自己的马匹。那匹杂毛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和决绝,不安地刨了刨蹄子。袁崇焕翻身上马,动作因为胸前多出的累赘而略显滞涩。他勒紧缰绳,目光扫过瘫软的向导兵和两个护卫,声音如同冻硬的铁块:“上马!走!”
向导兵被这目光刺得一个哆嗦,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。护卫们对视一眼,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但军令如山,他们立刻翻身上马。
风雪更急。袁崇焕策马走在最前,胸前的冰冷沉重如同背负着一块寒冰,每一次颠簸都让那寒意更深地渗入骨髓。孩子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,小脑袋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,冰冷的脸颊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棉袍。袁崇焕下意识地收紧手臂,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臂弯,为这微弱的生命隔绝着一点肆虐的风雪。他低头看了一眼,孩子青紫的嘴唇似乎因为那点烧酒的刺激,不再那么僵硬,微微张着,仿佛在汲取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风雪如刀,刮过旷野。一行人的身影在茫茫雪原上艰难前行,如同几粒随时会被白色巨兽吞噬的黑点。袁崇焕挺直了脊背,任由风雪抽打着脸颊,眼神锐利如鹰,穿透风雪,死死盯着前方未知的凶险与黑暗。胸前的冰冷沉重,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,也压在这条通往地狱边缘的冰河血路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