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先生,莫动气!”沈若溪连忙按住他,“您的伤很重,需要静养!”
林泽看着这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骂的老头,心中好笑又无奈。他示意沈若溪先出去,自己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。
“老先生,在下林泽。你口中的‘贼子’刘宗敏不在这儿。是我把你从军棍下救出来的。”林泽语气平淡。
老者一愣,眼中的愤怒稍减,但戒备和固执丝毫未消:“你…救老夫作甚?欲效法曹孟德收买人心乎?”他显然知道林泽的身份。
林泽也不恼,直截了当:“你误会了。救你,是因为我营中急缺识字的人处理文书账目。我看你读过书,挨了打也还嘴硬,觉得你可能耐得住这份枯燥的活计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老者骤变的脸色,补充道:“当然,你现在这模样,怕是连笔都拿不稳。先养伤吧。等伤好了,能做事了,再来谈别的。” 言下之意,你现在毫无价值,只是我一时心善捡回来的伤号。
这番话,直白得近乎冷酷,却把所有的“仁义道德”标签都撕了下来。
老者被噎得一时语塞。他本以为是对方“求贤若渴”或“尊重斯文”,没想到真相如此“功利”!这让他心中那份以“忠臣直谏、名士风骨”自居的悲壮感,瞬间有点无处安放。他脸色涨红(一半是气,一半是羞),瞪着林泽,半晌才憋出一句:“…道…道不同,不相为谋!老夫…不屑与尔等为伍!…”
“随你。”林泽无所谓地站起身,“想死很简单。你现在爬出去,爬回刘宗敏的大营门口继续骂他是‘桀纣’,我保证你活不过半炷香时间。不想死,就安分待着。药费、饭食,等你伤好了写字还债。” 他说完,不再理会气得胡子直颤的老者,转身走出了帐篷。
“竖子!竖子不足与谋!” 身后传来老者愤怒又无力的咆哮,还夹杂着几声痛呼。
沈若溪端着汤药进来,正好听到。她无奈地叹了口气,温声劝道:“顾老先生,您消消气吧。林将军他就是这性子,说话直。但他确实救了您的命。药来了,您先喝了药……”
老者听到沈若溪温言软语,怒气稍平,但眼神依旧倔强固执。他沉默地接过药碗,皱着眉,像喝毒药似的,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。
顾敬之在沈若溪的精心照料下,竟然真的撑过了最危险的头两天,伤口虽然依旧疼痛,但已无性命之忧。他开始能坐起来,沈若溪除了每日为他换药,也开始拿一些简单的后勤账本给他看,让他试着整理,算是“病号工作”还债。顾敬之虽口中依旧哼哼唧唧,不满于和“贼人”为伍,但对井然有序的账目本能地产生了兴趣,倒也做得一丝不苟。
让他对林泽和先锋营开始有不同看法的,是一些小细节。
· 后营秩序: 他惊讶地发现,先锋营后营(伤兵营、家属区)异常干净整洁。没有打骂、没有抢夺、没有乌烟瘴气的混乱。沈若溪主持后勤,分配公平,连他一个被“抓来”的老头子,也能得到一份干净的食物和水,甚至比普通士兵还好些(考虑到他是病号)。李婶照顾孩子和老弱,尽心尽力。伤员得到妥善救治,虽简陋,却充满人情味。
· 识字之营: 最颠覆顾敬之认知的是,他竟看到林泽在晚饭后,亲自在营中教几个粗鲁的军汉识字!教的还是些“人”、“粮”、“东”、“西”等简单至极的字!那些平日杀人不眨眼的汉子,握着笔笨拙得像拿着千斤重担,却学得异常认真!林泽的耐心和平和态度,与顾敬之印象中那些骄横跋扈的军官完全不同!他还亲眼看到一个小兵(岳霆)拿着一份刚刚学会写的家书(口述,请别人代笔),红着眼眶,视若珍宝地揣进怀里。
· 军纪严明: 虽然刘宗敏的事是切肤之痛,但顾敬之不得不承认,先锋营的军纪之严,远超他所见。一次,两个士卒因口角斗殴,被韩志雄当众各抽了二十鞭子,扣除了当月口粮!没人敢求情!林泽那句“不滥杀、不奸淫、不私藏”的铁律,被每个士兵刻在心里。
“彼…彼营…似有不同?”一日顾敬之忍不住对给他换药的沈若溪嘀咕。
沈若溪微微一笑:“林大哥常说,要让人活得像个人。打仗是为了活命,不是为了让大家都变成禽兽。”
顾敬之沉默良久。他想起自己引经据典斥责刘宗敏的“礼崩乐坏”,却似乎从未想过,在这个以杀戮为常态的乱世军营里,要维持住一点“人样”,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努力。
当顾敬之能勉强下地,扶着拐杖在营区内走动时,他看到了让他彻底震撼的一幕:林泽带着亲卫,将从一次战斗中缴获的部分布匹和粗粮,分发给附近村落的孤寡老人。林泽还蹲在一个哭泣的小女孩面前,笨拙地递给她半块干粮。没有趾高气扬的施舍,只有一种沉默朴素的举动。
“…赈济孤寡…虽于古礼未足,却也合乎仁心…”顾敬之站在帐篷口,远远望着,心中默默念道。他第一次觉得,自己一直追求的“周礼”精神,或许并非空谈,在这支被世人视为“贼寇”的先锋营中,竟以一种野草般粗糙却坚韧的方式,悄然生存着。
“这个林泽…或许…真能…结束这礼崩乐坏的世道?”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,悄然在顾敬之这个固执老儒的心中萌芽。虽然下次林泽来询问他账目情况时,他依旧会板着脸引经据典地批评一番林泽“不守尊卑”、“士卒岂能与将军同灶”的行为,但那双顽固的老眼中,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…认同的微光。他知道,自己这条命算是欠下了,更知道,自己似乎被困在一个……不太一样,却值得他“劝谏”和守护的“贼窝”里了。
自那日被林泽以“抄写文书”之名从刘宗敏军棍下捡回半条命后,顾敬之便在先锋营这方充满粗砺气息的土地上,开始了他的“迂腐苦役”。每日伏案于堆积如山的文牍间,他依然不改其本色。
营中几乎每日都能听到顾敬之那略带沙哑、文绉绉的进谏或“弹劾”之声,如同营地里规律响起的刁斗:
· 晨起劝谏: 他会拦住在营地巡视的林泽,指着正在给幼萱洗脸、梳小辫的沈若溪,痛心疾首:“将军!妇人操持家务、相夫教子乃本分!沈娘子精通事务,然每日如此抛头露面,有违妇德!更兼管理账目,涉及钱粮,此乃‘牝鸡司晨’之兆!恐非祥瑞!” 林泽往往懒得反驳,只是淡淡回一句:“若溪管得好,营里弟兄们吃得饱穿得暖,这就够了。” 然后径直走开。顾敬之只能对着背影叹息“礼崩乐坏”。
· 午时“弹劾”: 看到韩志雄手下几个士卒因操练疲惫,蹲在墙根解开裹腿休息,露出汗湿的裤腿,他便找到林泽:“将军!士卒解裹腿于营前,袒露肢体,放浪形骸,视军规如无物!军纪当整!此风不可长!当罚其清洗马厩以儆效尤!” 林泽头也不抬,批复着军报:“顾先生,裹腿湿了散开晾晾怎么了?只要不耽误上阵杀敌。你管好你的文书便是。” 顾敬之脸色涨红,愤愤离去。
· 傍晚“忧患”: 得知林泽将部分缴获的棉布分发给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老弱,而非全部充作军资,他又坐不住了:“将军!《礼记·王制》云:‘家宰制国用,必于岁之杪,…量入以为出。’ 军资乃立军之本!岂可分赐予流民?此乃妇人之仁,恐损军力!当立时追回!” 陆文博刚好在场,忍不住插话:“顾先生,棉布分发,可解一时冻馁,亦可收民心。若民心尽失,纵有万贯军资,又能如何?” 顾敬之反驳:“民心固需,然纲纪不可废!军资若空,何以御敌?” 林泽疲惫地揉着眉心:“行了。分都分了,追什么追?下次多抢点便是。都忙去吧。”
顾敬之的谏言如同石子投入深潭,除了偶尔溅起一点议论的涟漪(多是对他“不识时务”的哂笑),从未真正改变林泽的任何决策。他的建议与现实需求、先锋营的实用主义格格不入。
然而,顾敬之渐渐发现一个奇异的现象:尽管他的话如同废话,营中上下,从林泽、陆文博、韩志雄这样的核心人物,到李婶、王老栓这样的后勤成员,乃至最普通的士卒,虽不认可他的观点,甚至常拿他打趣,却没有一个真正轻视他、折辱他。他依旧能按时拿到自己的那份口粮(甚至有时沈若溪会给他多塞一小块干粮补身),他的营帐无人打扰,他誊写的文书会得到认真对待。那个看起来最凶悍的韩志雄,有次见他抱着一大摞厚重的账册走得艰难,竟一声不吭地过来直接扛走,送到他案前,动作粗鲁,却未伤他分毫。"